市直 袁朝慶
現(xiàn)代社會是被網絡帶節(jié)奏的社會,人們很少有意愿去潛心閱讀一本書,特別是中年女性,因為孩子大了空閑時間比較多,主要靠打麻將、網購、做美容、刷手機視頻打發(fā)日子。妻子喜歡刷健康講座,偶爾一天看到所謂的專家在講紅薯可以抗衰老養(yǎng)顏,似乎還有防癌的作用,于是就在手機上搜哪里的紅薯好吃,預薯、蜜薯、煙薯、甘薯,輪番從網上購買。網購模式一般都是女的在手機上點,男的到快遞柜去取,于是我就成了紅薯快遞哥。
有一次,我不在家里,妻子就讓兒子到快遞柜取,當兒子聽說8元一斤,說啥都不去。兒子說,我爸小時候到縣城去賣紅薯,背三十多斤來回走了近50公里,才賣了一塊多錢,你這紅薯我吃不起。妻子不但自己吃,還動員我也吃。我基本不吃,因為每當吃到嘴里,就會勾起我無限的回憶,甜蜜、辛酸、憂傷一齊涌上心頭,久久不能釋懷。
陜南的山區(qū),冬季漫長而寒冷。傍晚時分,山坡砍柴的、燒火兜糞的、挖麥壟的、伐木的、趁農閑給屋頂補瓦的,都收工回屋了,刨了一天食的跑山雞自覺回到自家的雞圈,牧童也早早將牛吆喝回牛舍,屋后樹上的喜鵲、屋檐下的麻雀也都歸巢了,山溝兩邊東一院西一院的土屋閃爍著時明時暗的火光,整個山溝一片寂靜,偶爾幾聲犬吠,是人類與自然界的警戒線。
生活在貧窮的大山里,交通信息的閉塞使得人們與外界隔離,長久的隔離使人和動物的欲望降到最低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繁衍后代,簡單的輪回使山里的生活平淡而安詳,人們被綁定在方圓幾公里的土地上,與外界保持著警戒的距離,吃飽穿暖成了人們最大的奢求。
此時外面刮起大風,風從土墻和門窗的縫隙中擠進來,攜帶著雪花的寒氣,母親在火塘中加了充足的柴火,又在柴火上架了一個大樹疙瘩,就在離火塘一米多的地方,放了一個大木盆,將提前洗好的小紅薯仔倒進去,用菜刀剁碎,她要和麥麩、玉米糠煮在一起給架子豬催肥,我們一大家人就圍在火塘邊烤火取暖。估摸到九點多,二姐就點燃煤油燈催我和弟弟去睡覺,我和兩個弟弟都不動。
冬季是農閑季節(jié),每天只吃兩頓飯,早飯上午九點多吃,午飯下午兩點多吃,到晚上八九點,我和兩個弟弟都很餓,總奢望能吃點東西再睡。那時冬天糧食要省著吃,否則農歷二三月就得餓飯,我和弟弟雖然小,但都很懂事,晚上也從不喊餓,只是沒瞌睡時躺在床上感覺更餓。
這時,母親就停下手中的活,摸到灶房取出三個洗好的紅薯,埋在火塘的草木灰里。在火塘里烤紅薯是個技術活,太靠近火碳容易烤焦,剝皮時薯芯變小,能吃到嘴里的減少,離火碳遠了溫度不夠烤不熟。不僅如此,還得隔一會兒翻一邊,將靠近火塘沿的換到靠近火炭的那一邊,這樣三番五次,既能烤熟皮又薄,能最大限度將紅薯吃到嘴里。有時她忙忘了,紅薯就有一邊烤煳了,她就責怪我二姐不管事,其實二姐那時也才十四五歲。吃著軟糯香甜的紅薯,看到母親慈愛的眼神,我覺得整個世界都那么美好。
池河盆地的北緣是秦嶺余脈的盡頭,我的家鄉(xiāng)大溝就是眾多余脈中兩條較長的山脈形成的山溝,山梁蜿蜒平緩,兩山坡度較小,溝底是一片片稻田,半山腰以上全是大片的沙壤坡地,砂質土壤特別適合種紅薯和花生。在那種地貌,能種植水稻玉米的地不太多,加之那個時代要繳大量的公購糧,完成任務后所剩細糧不多,紅薯就成了山里人賴以生存的最后一道屏障。因此,無論生產隊還是各家自留地都種有充足的紅薯。
快到清明節(jié)時,父親在院壩邊挖了一個長方形的池子,將熟土用手捏細墊在底部,紅薯的“產床”就算準備好了。第二天帶著我和五弟,爬到半山坡的紅薯窖,用繩子把我放下去,再把籮筐也放下去,撿完紅薯再把籮筐和我拉上來,挑回家的紅薯要精心挑選,個頭大薯形勻稱沒有霉點子的才能作薯種。父親將挑選好的種薯依次排滿“產床”,蓋上農家干糞,再用細竹竿和塑料薄膜在上方搭一個溫棚,幾天后,溫棚里就長出密密麻麻的新芽。
農歷四月,山麻雀、杜鵑、布谷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,人們從早到晚都在地里忙,要在梅雨到來之前把油菜、豌豆、胡豆、小麥收割歸倉,要趕早把土豆挖了騰出地來種秋季作物。夏種是分層次的,水稻就像秋糧里的一把手,排在第一位,泡冬田和收割油菜后的水田,第一時間耕翻、灌水、耙平、插秧,玉米排在第二層次,較好的平地、挖土豆騰出的地,迅速種上玉米,較肥沃的麥茬地也移栽上玉米苗,早苞谷地里一般還要套種黃豆、綠豆、小豆,紅薯永遠排在最后,種在山坡貧瘠的麥茬地里。
山坡上的麥子收割后,父親牽一頭牛,扛一架木犁,借著鞭子威勢吆喝著牛,將麥茬地耕翻耙平,就算把任務完成了。清晨,母親扛一把鋤頭,手提一個竹籃子,先到紅薯秧苗棚,挑又高又壯的拔滿籃子就上山了,此時,她揮舞著鋤頭,在麥茬地里挖出一行行窩子,我和三姐用背簍把干糞從院壩邊背到山坡上,每一窩撒一把干糞,二姐左手執(zhí)紅薯秧,右手抓一把潮濕的細土往秧苗根部一按就栽一窩。栽紅薯一般要趁著雨后土地有墑在陰天栽,如遇雨天冒雨栽更好,有時拖到最后大太陽也得栽,這時就得折一些斛樹枝插在旁邊,斛樹葉子大而厚,能給剛栽的紅薯秧遮陰,避免秧苗被曬死。
盛夏時節(jié),借著雨水和暴曬的陽光,紅薯藤向四面八方瘋長,一場雨后,藤子到處往土里扎根,這些須根會影響主根部紅薯的生長,因此,每隔一段時間就得翻一次紅薯藤,捋整齊的紅薯藤順著山坡向下延伸,在雨天雨水順著藤子滲進地里能更好地保墑,與此同時,扯斷須根避免和紅薯爭養(yǎng)分,最后割藤子時一兜一兜割得利索。在翻藤子時,順便把狗尾巴草、灰灰菜、馬齒莧、雞冠花、野蒿等雜草拔掉,翻過藤的紅薯地就像剛梳過頭整整齊齊。
秋收其實是從夏末開始的,當五顏六色的蜻蜓到處飛舞,四周的知了競相歌唱時,套種在苞谷地里的綠豆、小豆豆莢開始變黑,幾乎每天早上都得鉆進玉米地去撿綠豆和小豆,否則,等到中午發(fā)黑的豆莢就啪啪炸開了。收完小豆綠豆,早苞谷棒子的外衣也由綠變黃,這時得趕快掰回家曬干,以免下雨天在地里發(fā)霉。緊接著,依次得打谷子、掰遲苞谷、挖花生、割黃豆、收芝麻,因為稻子收遲了會發(fā)芽,苞谷會發(fā)霉,花生會斷須挖不起來,黃豆會變質,芝麻會炸開落地,只有紅薯可以等,當所有的糧食收完后才輪到挖紅薯。
挖紅薯的季節(jié)是最歡騰的時候。此時已經是深秋,稻谷、玉米早已入倉,農村生活又進入了慢節(jié)奏。收紅薯要分兩步,先是把紅薯藤割了,讓紅薯在土里面再長一段時間,割回家的紅薯藤剁碎裝進幾只大木桶里喂豬,其余的在院壩邊支一根長長的橫木,把剩余的紅薯藤悉數搭在上面曬干,再打成粉也是豬的口糧。
約莫過一個周,剃過頭的紅薯地又發(fā)出了短短的綠芽,后熟的紅薯已經把土壤隆起,有的紅薯已經從裂縫中露出肚皮。父親揮動著兩齒角鋤楔入紅薯后的土壤,輕輕一撬三四個紅薯就滾出來了,我二哥三哥負責往回挑,兩個籮筐裝得滿滿的,黃楊木扁擔壓得咯吱咯吱響,堂屋、睡房、火爐屋都堆滿了紅薯,院子里的小孩在紅薯堆上盡情玩耍。夏天靠吃豬草的架子豬伙食也得到了改善,每天不但有半鍋煮熟的麥麩、米糠、玉米糠,還有一鍋煮好的紅薯丁,加之紅薯藤本來也比葛藤葉和構樹葉細膩,整個夏天苦著的一張豬臉明顯舒展了,吃食的聲音由窸窸窣窣變成了吧嗒吧嗒的響聲,院子里的土狗也能吃到充足的紅薯煮苞谷糊。
堆在家里的紅薯并不能過冬,堆在屋里主要是讓水分散發(fā)一些,同時讓淀粉進行一定程度的糖化,這樣貯存時間就會長一些。紅薯要放在專門的紅薯窖里過冬。紅薯窖挖在山坡上,形狀像一個平底葫蘆,上面口小僅供一人上下,到下面空間比較大,窖口有一米多高,中間對稱鑿了四個孔,用于安裝十字架橫木鎖住窖口。寒露過后,家家戶戶都會把紅薯挑到窖里貯存,圓形的紅薯窖底部高高堆一圈,中間留出與窖口大小的空間,便于以后撿紅薯時落腳,也避免雨雪落在紅薯上引起霉變。裝滿紅薯的窖口用兩根十字木鎖住就無法下人了,再在窖口上方用茅草搭一個人字棚,起到防雨雪和通風的作用。
那個時代,饑餓和想辦法吃飽肚子是生活的主旋律。夏季麥收之后,繳過公購糧每家所剩的小麥都不多,磨面粉時盡量多磨幾次,面粉開始發(fā)黑才作罷,就算如此還是不夠吃,好在夏季菜比較多,于是,洋芋湯、南瓜湯、豆角、豇豆成了面條、蒸饃、火燒饃的標配。到了冬季和春荒,紅薯就成了當值的主糧,紅薯蒸米飯、紅薯苞谷糊、蒸紅薯、紅薯湯變換著吃。最難吃的是蒸紅薯,連吃幾頓就吐酸水,紅薯蒸米飯通常是一大鍋紅薯上面覆蓋薄薄一層米,吃得眼睛發(fā)綠,紅薯苞谷糊就著炒白菜炒酸蘿卜丁總算像樣的正餐,紅薯湯因為放了豬油和蔥花,吃起來還是蠻香的。
為了改善伙食,母親也想法子把紅薯制作成奢侈食品。年份好的時候紅薯豐收,母親撿一些品相不太好的挑到大隊部,花一點加工費把紅薯磨碎,再挑回來反復加水過濾,黃白色的水裝滿幾大木盆,待沉淀后把水倒掉,盆底就有厚厚一層雪白的紅薯粉,用鏟子鏟起一大塊一大塊的曬在篾簸箕里,曬干后捏細裝在布袋里,需要改善伙食時,在鐵鍋里攤成紅薯粑粑,再用臘肉一炒就成了最好的美食;蛘咦龀蓽珗A煮在肉絲湯里,滑嫩可口,還可掛成粉條,做肥肉燉粉條。母親也用紅薯熬糖,過年用于做芝麻糖、黃豆糖、凍米糖、苞谷花糖。父親愛喝酒,糧食夠吃時,他從供銷社買來大粬,把紅薯剁碎煮熟,混進捏碎的大粬,幾天后滿屋酒香,他支起一口大鍋,把過濾后的醇液倒進去,上面放一個酒甑,鍋下燒起大火,一會兒濃香的酒液便流出。此時,院子里的老年人和過路的熟人都會喝半碗,如同過節(jié)一般。
當然,紅薯最主要的作用還是度饑荒。那時,母親想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紅薯切成幾塊,在開水鍋里撣一撣,曬干后就可以長期保存,每當春季沒吃的了,就泡軟蒸在米飯里,雖然粗糙難咽,但也足以充饑。后來,母親在供銷社買了一個切片的刨子,初冬農閑時節(jié),她用刨子把紅薯刨成片,用背簍背到山上,撒在向陽的空地里,等曬干了再撿回來,背到大隊部打成紅薯片粉,兌在面粉里,蒸出的饃黑漆漆的,但吃起來甜甜的,因為有少量紅薯片在曬干的過程中起了霉點子,所以甜中略帶苦味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初,農村實行家庭聯(lián)產承包責任制,糧食連年豐收,紅薯這個孕育了幾代人的“救命糧”,逐漸退出了我們生活的主色調,再后來,勤勞的父母相繼退出了我生活的原風景。今天,當我吃著各種美食,腦海里仍不時顯現(xiàn)出兒時的紅薯生涯。
妻子把蜜薯當作健康美食,勸我多吃。而我吃出來的是父母的艱辛,對我的呵護,眼前浮現(xiàn)的是兒時大家庭的生活場景。耐干旱、耐貧瘠、高產的紅薯,連同歷經苦難但勤勞善良的父母養(yǎng)育了我們,也將一種精神注入了我們的靈魂。